第三十六章

　　“我一直都在省里。”话没说完，陈克天的眼里已经噙满了眼泪。

　　翠兰闻声来到客厅，一眼看见陈克天的爱人，激动地说：“红冰大姐，真没想到是你呀！这两年你们到哪里去了，老李一直在找你们。”说着与红冰拥抱在一起。

　　一阵热烈的寒暄之后，让座端茶自不必说。细心的翠兰很快注意到他们的棉衣都是湿漉漉的，便关心的问：“你们从哪里来呀？吃饭了没有？”

　　当她听说他们一天没有吃饭时，二话不说，立刻到厨房为他们做饭。

　　翠兰出去之后，李木生把孩子们支开，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啦？”

　　闻此一问，陈克天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啜泣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把一天的经历和他们来找李木生的目的一股脑地叙说了一遍。李木生听后摇摇头，抱怨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现在军区的情况非常复杂，很多老同志之间也不敢说真话了。”

　　陈克天忙解释道：“听说你在主持军区工作，我们的情况又是这样，我怕连累你呀。”

　　李木生掷地有声地说：“我不怕连累！”

　　老战友的话让陈克天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他眼含热泪不停地道谢。

　　李木生制止道：“你我是老战友，说谢就见外了。我看今天这么晚了，你们就住在我这儿。我马上派人去接你女儿，你们先见上一面，至于孩子当兵的事，你放心，过完年我就落实。”

　　正说着，翠兰拿来两件军大衣递给他们，陈克天一边披上大衣一边说：“老李，女儿有你帮忙我们就放心了，今晚我们还是回去，我们是偷着出来的，回去晚了恐怕。”

　　不等他说完，李木生果断地说：“你就踏踏实实地住下，过完春节我送你们回去。再说我还要为你作证呢，你是新四军的老战士、我的参谋长，你要是反革命，我是什么？”

　　战友的情谊再次感动了陈克天夫妇，陈克天动情地说：“老李，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在陈克天夫妇去吃饭的时候，李木生先给农场军代表打了电话，然后一个电话挂到苏州军分区司令员刘金山的家里。刘金山是电影铁道游击队队长刘洪的原型，李木生命令他连夜去到苏州农村，把陈克天的女儿接到他家来。那天半夜，当军分区的吉普车停在保姆家门前的时候，保姆一家吓了一跳，以为这些兵都是来抓陈克天女儿的。

　　春节过后，李木生亲自送陈克天夫妇返回干校。当军代表听说省军区领导要了解这里的情况时，便滔滔不绝地向李木生报告这些走资派的罪行和劳动表现。当他讲述到叛徒特务陈克天时，李木生立刻打断他，义正言辞地说：“你们说他是特务，有证据吗？我们都要尊重历史，抗战时期陈克天同志一直都在我的领导下与日寇战斗，我可以作证，他是有功之臣。”随后李木生看望了正在监督劳动的所有老同志，并严肃地告诉军代表：“这些人都为革命做过贡献，所以在没有定案之前，生活上要照顾好他们，不能苛刻对待；劳动上要让他们量力而行，不能搞体罚。”

　　从此陈克天和其他老同志的处境因为李木生的仗义执言得到了很大改观。陈克天的女儿也在李木生的直接安排下，顺利走进部队，成了一名骄傲的解放军战士。

　　这是一个绝对无法用阶级观点和政治立场解释的人生故事。同是部队的首长，同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对待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友人、一个弱者，竟然如此不同！世界上随处都有落井下石、趋炎附势之徒，也有古道衷肠、仗义执言的好人。好人身上表现出来的人性的光辉，是支撑我们社会迈向文明的精神食粮。

　　35.一种圆满是无憾

　　这天下班前，医院院长把朱翠兰悄悄叫到办公室。原来新的检查发现，李木生的癌症进一步恶化，这从上次手术算起，已经过去了六个月，虽然这六个月在医生眼里堪称生命的奇迹，可是这次检查的各项结果和很多体征都无情地宣告了一个结论：李木生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从院长那里出来，翠兰心里非常难受，她与丈夫在战争年代相识和结婚，由于聚少离多，孩子们都出生得很晚，现在除了两个当兵之外，其他都还很小，尤其是小儿子还不到8岁。俗话说人生有三大悲哀，幼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没想到三大悲哀竟让他们家占了两个。翠兰躲到无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心里方松快了些。她想既然丈夫来日无多了，要尽一切努力让他最后的日子过得开心，她要让丈夫心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她来到商店，想给丈夫买些他喜欢的东西，可是老李的生活非常简单，穿的都是戎装，吃的除了辣椒别无特殊嗜好。翠兰在商店里转了半天，最后给他买了江西老家出产的辣酱和豆腐卤。自从丈夫住院之后，为了配合治疗，翠兰谨遵医嘱，不敢纵着他，除了偶尔让他呡一点辣椒的味道，从不把这样的东西摆在他面前。今天不同了，既然时日不多了，何不让他再痛快一回？

　　从商店出来之后，翠兰详装一切如常地返回李木生的病房。她进来后，神秘地背着手走到李木生的床前，问：“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李木生孩子般地一笑，说：“那还用说，辣椒呗。”

　　翠兰也笑了，说：“本来想给你个惊喜，你这个老鬼头，什么都瞒不住你。”说着，她把辣酱和豆腐卤举到丈夫眼前。

　　李木生先拿起油纸封口的辣酱，用鼻子狠狠地嗅了嗅：“好香呀！又闻到家乡的味道了！”然后又拿起豆腐卤罐子看了看，“还是家乡的腐卤好呀！过去每年我都做点这个，可惜呀，在咱家我的手艺失传啦。”说完，他放下辣酱和腐卤罐子，拉起翠兰的手，“你给过我太多的惊喜，第一次遇到你就是最大的惊喜。我好几次梦见那个晚上，那是在半夜，一场暴风雨刚过，一只小船从洪泽湖的浓雾中钻出来。你不知道，那天当我从望远镜里看到你的那一刻，心里有多么高兴，你带给我的是一营人生存的希望。”

　　翠兰望着丈夫装出开心的样子说：“我不过是送个信。可你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把追击的敌人引开，只带一个营就敢往敌占区里钻！后来每次大家提起这事，都佩服你的胆量呢。再后来我听说你在长征时就是副团长了，感到十分惊讶。”

　　李木生笑问：“为什么惊讶？我不像吗？”

　　翠兰调侃道：“你瘦瘦小小的身材和小鼻子小眼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大干部，充其量是个小连长。”

　　“其实我就是当连长的料，官当大了，除了打仗还要操心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我偏偏对那些事没有兴趣。”

　　听到丈夫这些好像是人生总结的话，翠兰感到一阵心酸，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戎马一生，打过数不清的恶仗、苦仗、险仗，但他从不争功，他是个襟怀坦白、性情单纯、对人真诚的汉子。翠兰为了掩饰心中的伤感，摆出高兴的样子，换了个话题说：“下星期是你的生日，以前咱们忙，从来想不起来过生日，这次我想叫车把你接回家，按照你们江西的习俗给你好好过一次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