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悲悯将军 by 祁连岫云
2018-5-27 06:01
就这样造反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专政对象——方院长被三个红卫兵推进吉普,然后一溜烟绝尘而去。
这三个抢人的“红卫兵”其实都是省军区的军人,来自训练有素的警卫营,其中领头的那位正是武艺高强的王排长。王排长全速将车开远之后,当他确认身后没有跟踪时,才调转方向,向事先说好的碰头地点驶去,那里隐蔽着一辆伏尔加,老廖就在那里等候他们。
此刻坐在伏尔加里的老廖不停地抽烟和看表,随着预定交接时间的接近,他变得紧张起来。这次行动的性质他是清楚的,他从心里佩服李木生的敢想敢干,但也不敢想象,一旦事情败露,对他和李木生来说将是怎样的情形?也许就是一场政治灾难。就在他等得焦虑不安的时候,终于看见前方路口拐进来一辆北京吉普,不用说,那一定是他们,顿时老廖焦灼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北京吉普停在伏尔加前方十几米的地方,王排长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座的车门,搀扶着遍体鳞伤的方院长从车里出来。
一见到爱人,老廖赶紧拿起事先备好的军大衣跳下车,小跑着迎过去,给爱人披在身上,嘴里不迭声地说:“这下好啦,这下好啦。”接着他动情地握着王排长的手连声道谢,然后关切地问:“一切顺利吗?”
王排长简短地说:“非常顺利。不过看守很凶,我们还是动了手。”
交接完毕,王排长重新挂上车牌,换上军装,迅速撤离了现场。
再说老廖,他把爱人搀扶到伏尔加旁边,让司机打开后备箱,然后小声对爱人说:“你再委屈一下,在后备箱里躺一会儿,以防万一碰到造反派。一旦他们知道老李派兵武力抢人,那可是了不得的政治事件,咱们别给老李惹麻烦。”
方院长点点头,在丈夫的帮助下钻进后备箱,安静地卷曲在里面。
伏尔加开走了,说来也巧,就在他们即将开出市区的时候,被一帮造反派挡住了去路。车停下之后,老廖从容地摇下车窗,问道:“为什么拦车,出了什么事?”
对方顺着车窗向里看了看,见里面只有一个军人,身边放着公文包,显然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于是一伸手说:“没事,走吧。”
司机一踩油门,伏尔加一溜烟钻进了沉沉夜幕。车一路向西飞驰着,不一会儿就把喧嚣甩在了身后。车继续在空旷的路上跑着,直到四下无人无车,方才停下。驾驶员下车后,立刻打开后备箱,把方院长扶出来,坐到车里。当他们按照约定来到南京下关一个废旧的码头时,一艘巡逻艇已经停靠在那里,等候着他们。
这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远处长江大桥的建设工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近处的江面波光粼粼,明净如洗。一阵江风吹过,江水轻轻拍击着江岸,发出阵阵低吟浅唱。这本是多么美丽的江上夜景呀!可是站在江边的李木生哪有心思欣赏景色,他披着一件军大衣,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站在一旁的翠兰则焦急地望着东边,不停地看表,不停地跺着冻疼的脚。今晚李木生派警卫营的军人假扮红卫兵,把方院长从造反派手里抢出来,再从这里把她偷运到江北,藏到翠兰的亲戚家。这无疑是一次大胆的政治冒险,伏尔加终于到了,见到李木生和翠兰,老廖的爱人紧紧握着他们的手,泪流满面地表达着感激之情。看到方书琴凄惨的样子,翠兰充满同情地说:“这些人真够狠的,把人打成这样?”
李木生则说:“安全出来就好,现在已是下半夜了,翠兰陪你过江,帮你熟悉一下环境,过两天她再回来。”接着他交代了一下到江北后的注意事项,便催促她们赶快登艇。
巡逻艇启动了,望着站在江边正向自己挥手的李木生和丈夫老廖,方院长的心里五味杂陈,充满了对人性的感叹。李木生与她素未平生,只是因为丈夫与他共事,才有了一些接触。可是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一些朋友远她而去,一些同事落井下石,就连一些亲友也变得避她不及。可是李木生夫妇却甘冒政治风险,向她慷慨地伸出了援手,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她的生命也许就会终止在那个恐怖的房间里。想到这儿,她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一边使劲向岸边的人挥手告别,一边默默在心里为好人祈祷和祝福。
33. 临时兵站
这天李木生的病房迎来很多年轻的战士,他们虽然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却有一段在李木生家共同生活的经历,并且都是李木生送到部队的兵,因此他们相约一起来看望正在病中的李伯伯。
提起他们那段共同的生活,这些孩子无不从心里感激李木生的帮助。文革刚开始的那两年,这些孩子的父母先后成了走资派被打倒,受父母的株连,一夜间他们从骄傲的干部子弟变成了黑帮子女,在学校和社会上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歧视和人身攻击。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他们落难的父母或亲友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李木生,希望他能伸出援手,把孩子送到部队去。对这些前来求助的落难的老同志,李木生充满了同情,因此无论他们曾是自己上级还是下级,与自己熟识与否,只要把孩子送来,他都一一收留,完全不管可能带给自己的政治后果,想尽办法把他们的孩子安排到部队去。一时间他们家简直成了临时兵站,最多时家里楼上楼下睡满了孩子,忙得爱人翠兰不亦乐乎。
原江苏省水利厅厅长陈克天的女儿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34. 人性的光辉
那是1968年深秋的一天,江苏省水利厅厅长陈克天夫妇戴着叛徒和重大特嫌的帽子,被送到句容县的省委“五七干校”,接受组织的进一步审查和劳动改造。“五七干校”设在一个农场里,由于集中了省里的重要案犯,因此设有军管会,完全是军事化管理。不过与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风暴相比,这里倒显得比较安静,看不到大字报,也没有批斗会,一个个被政治运动打磨得疲倦不堪的身躯,带着深锁不露的痛苦心灵,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农场里终日劳作着。
陈克天之所以被扣上了叛徒和特嫌的帽子,完全是因为他在白区工作的一段经历。由于地下工作单线联系的特殊性,一旦联络环节出了问题,相关联系人常因没有旁证而要接受组织的调查和考验。在文革中,这些尘封的往事被造反派翻腾出来,成了陈克天有口难辨的历史疑点,疑点再被放大,就成了政治污点。就这样他成了第一批被清理出阶级队伍的残渣余孽,戴着走资派和一大摞吓人的历史大帽子被送到“干校”,一边接受改造和教育,一边等候组织上的调查结论。
陈克天夫妇是踩着大风大浪过来的人,他们不仅经历过战火的锤炼,还经历过敌占区残酷的白色恐怖和解放区的肃反运动,因此他们虽然身陷囹圄,心中有这样那样的委屈,但他们并未绝望,对组织上的审查尚能保持耐心平静的态度。然而有一件事却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心上,让他们牵肠挂肚,寝食不安,那就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家被抄了,他们被关了起来,一夜间女儿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牛鬼蛇神的狗仔子。生活的突然改变,让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过早地领略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为了保护女儿,躲避红卫兵的纠缠,他们暂时让女儿寄居到被轰回苏州农村的保姆家里。可是转眼一年多过去了,他们的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