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 三 章
　　远处，是三排战士在训练。近前，身背医药箱的苏丹与尚武在交谈。从他们的面红耳赤的表情上看出，两人已争执很久，而且情绪激烈。
　　“你就别在排里趟混水了，给外军观摩团弄虚作假的事，说多大有多大。”
　　“这些天，我一直在自责。我怎么就这么笨，为什么一点苗头都没发现？”
　　“还是快回集训队集训，先提了干再说。”
　　“逃避矛盾，不是我的性格。”
　　“这样固执，你会自毁前程的！”
　　“经历，是人生的学校。磨难，是最好的课本……”
　　“行啦，你就别作那些酸诗了。”
　　“当兵五年，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你到底走不走？”
　　“不！”
　　靶场上，横向移动全身靶，静静地等候在拦墙里。小山的一圈，插着数面警戒小旗。几个充当巡警哨的战士半蹲在土坑。
　　射击台前，邓玉林与王立金核实射手名单，忙着编组。
　　蛇型的交通壕里，待发的八班战士手提步抢，听候命令。交通壕，连接射击靶位。邓玉林拿起电话，与各处联系。
　　交通壕里，尚武看看高克，问：“紧张吗？”
　　“小菜！” 高克对这个练习不当回事儿。
　　“好！”尚武道：“每个练习，你都能当作小菜，心理障碍就能克服了。”他也想到了郭宝刚的“诊断”。
　　高克长出一口气：“心理……我会跳过这个障碍的……”
　　一头小白猪，悠闲自得地跑着碎步，寻找食物，奔向靶山。远处，一个红衣少女朝它追来。
　　八班战士已持抢待射。
　　邓玉林对电话下达“出靶”的命令。一溜五个移动靶，速度均称地“滑行”到山前。
　　“叭叭……”战士们瞄准射击。高克打了个单发，又移动枪身，在第二个待击点瞄准。
　　郭宝刚手举望远镜，观察弹着点。
　　高克射出一发子弹，又移动枪口。
　　听到枪声，小白猪竖耳惊愣，加速狂奔。
　　小白猪从一个哨兵身边跑向靶山。
　　哨兵光顾左右，差点忽略了“入侵者”——因为，他已发现有个身着红衣的姑娘跑近。
　　又一组移动靶跑出——与上次不同的，是敌人变得狡滑了。“跑猪”侧着身，弓着背。
　　高克出枪快捷，瞄准果断，镇定待“猪”。
　　郭宝刚眼观战绩，嘴角露出笑意。
　　红衣少女听到枪声，愈加火急火燎地向前跑——她的目光，一直盯住小白猪。
　　突地，姑娘被身边的一双手拉了个趔趄。
　　“你不要命啦？！”哨兵断喝。
　　姑娘吓了一跳，焦急地：“猪……我家的猪……跑过去了！”
　　哨兵拉姑娘蹲地，道：“胡说八道，那是跑猪靶，哪来的真猪？”
　　姑娘手一指：“那……那不是……”
　　哨兵顺势而望，不见猪影。
　　姑娘恳求：“大哥，让我过去，把猪找回来吧！”
　　哨兵尽职尽责地：“你没听到枪声吗？这里正在打靶，太危险，赶快回去！”
　　姑娘又瞅了几眼，不见小猪，只得一步三回头地按原路返回。随后，她跳下一壕沟，没了身影。
　　第三组移动靶显示，“跑猪”已近乎猫腰逃窜。高克勾动扳机，动作连贯。他的速度，比其他人快了一拍。
　　当高克打完第二个靶位，移枪刚刚稳定的瞬间，猛地发现一只小白猪先于“跑猪”进入待射点。高克兴奋地大睁双眼，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发现。仅仅一两秒钟，高克已下意识地扳动枪机。
　　“叭叭……”高克打完白猪，放下枪，满脸疑惑，抬头远望：没有白猪。
　　高克皱眉，冷笑一下，似在责怪自己出现了幻觉——“跑猪”变成了真猪？
　　枪声渐稀，继而停顿。
　　王立金拿着听筒，道：“大声点……什么，7号……优秀……8号优……9号优……”
　　王立金放下耳机：“旅长，八班又是全优！”
　　郭宝刚点点头，道：“我相信。好吧，我们可以回去了。”
　　王立金似未听清地：“旅长，回去？该揭谜底了吧？”
　　“晚了。你没发现，尚武早就注意上我们了。”郭宝刚面露兴奋，胸有成竹道：“王参谋，你把所有的调查表都留给尚武，他肯定会明白我的用意。我倒要看看，他尚武怎么样把这台戏，接着唱——下——去！”
　　小白猪躺在地上，血渍一片，早已死去。红衣少女抽抽涕涕：“从射击场上抱回来的……门岗说一连刚打完靶……不是你们是谁？”
　　邓玉林蹲下身，查看小猪：猪身一侧有个小圆眼，翻过去，圆洞已有乒乓球大小。
　　邓玉林看出是枪弹击中的。
　　红衣少女仍带哭腔：“要是让我追，它死不了……哨兵偏不肯！”
　　邓玉林显得心绪复杂，倒背双手走来走去。
　　红衣少女停住哭声：“不是你们打的也不怕，我再到别的地方去问问！”
　　“行啦……”邓玉林生怕乱子越捅越大，问：“小姑娘，这头小猪我赔你，值多少钱？”
　　红衣少女意外地：“真赔？少说也得一百五十元……猪苗还八十元一头呢。”
　　邓玉林对炊事班长：“好了，给她一百五。”
　　炊事班长拎起猪欲走，被少女拦住，道：“小猪，我得带回去。要不，我爹还不打死我！”
　　炊事班长没好气：“我花了钱，猪归我了！”
　　少女仍不让步。
　　邓玉林看看她的惧态，道：“再给你加五十元，把猪留下，行吧？”
　　少女似开窍。
　　邓玉林不留后患地：“回去告诉你爹，说是连队当猪苗买下了，别说是……哪个连队战士打的。”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连部里，指导员李长仁在向集团军报道组少校项干事介绍情况：“外军观摩团对我们一连三排的表演评价非常高，这是我们支部一班人认真落实……”
　　突然，电话响起，李长仁拿过听筒：“是，通知尚武回集训队。三天之内……恐怕有点难度……不是他出了事，是他们三排有人在向外军观摩团表演中弄虚作假……好的好的，一定会‘赿快赿好’！”
　　放下电话，李长仁长出了一口气。
　　项干事显然听清他们的通话，发现重大报道线索般地问：“李指导员，三排向外军观摩团表演中弄虚作假，这是怎么回事？”
　　李长仁顿感语失，但眼睛一转，有了主意：“连队党支部认为，全面建设过硬的连队，就要坚持‘有了矛盾不回避，遇到问题敢揭短’的实事求是的作风……”
　　项干事催促：“你谈谈具体的人和事。”
　　李长仁详细地介绍开了：“这要从一封举报信说起。”
　　项干事极感兴趣：“举报信？”
　　李长仁严肃地：“对！举报有人在射击表演中用剩余子弹支援成绩不理想的同志……”
　　八班战士坐姿齐整，尚武站起来宣布：“我们向外军观摩团的表演已经结束，连里通知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写一份总结。内容三部分，一是准备阶段：从练投弹、练刺杀、跳跃木马山羊开始写起。二是表演阶段：射击、跃障碍等。三是总结经验教训阶段。同时……”
　　八班战士们整齐地坐成一排。尚武特意想把座谈会开得轻松般：“随便点，来，坐成个圆形。”
　　战士们搬起马扎，照办了。尚武进一步拉近距离地：“随便点，没啥议题。大家想想，参加集团军比武前，还有哪些困难需要连里解决，特别是需要我向上级汇报的？”
　　沉默片刻，米亮抢先发言：“强化训练的内容，我们都经历过了。累一点，苦一点，都不怕。连里能不能改善一下文化生活，调解调解我们的神经。”
　　尚武问：“说具体点。”
　　米亮畅所欲言：“比如，让旅多演几个电影，多放几盘光碟，搞点卡拉OK演唱。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吗！”
　　尚武同意了：“这好办，咱们连刚发了DVD机，朝俱乐部音像库借几盘光碟就行了。”
　　米亮得寸进尺，道：“另外，神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我们的各个练习，能否加大密度？”
　　尚武嘴里透着话：“加大密度，可就没时间看光碟了！”
　　米亮未觉自我矛盾，道：“晚上回来接着看么！少休息一点没关系。”
　　尚武绝不是要解决“看光碟”问题的，转而引发道：“大家看看，旅长抽测的几个练习，还存在哪些薄弱环节，也就是说哪个练习最没把握？”
　　高克的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米亮沉吟：“可能是第一练习了。一枪是一枪，差一环就容易丢了整体成绩。”
　　蔡云竹有意转移话题地：“第一练习问题不大，旅长不是抽测两次了吗？我还是担心打移动靶。”
　　尚武却偏往要害上点：“严格地说，第一练习，你们班的成绩并不理想！”
　　听他一说，举座皆惊。
　　蔡云竹辩解：“两次射击，不都是优秀吗？”
　　尚武一步步揭底：“第一次抽测，我注意到，全优的成绩可能有水分。一个胸环靶，正常情况下，射手打出十个弹孔。可是，你们当中，有的靶子上是十一个弹孔。当然，不排除点射全部命中目标的可能性。”
　　高克已悄然转移目标，不敢盯看尚武。
　　“但是……”尚武意味深长地停止话，扫视众人。
　　欧阳帅快言快语：“你是说，有人暗中支援？”
　　尚武问蔡云竹：“八班长，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蔡云竹支吾道：“开训以来，我还真没发现这个问题。”
　　尚武故意扭转大家的情绪般：“我并不肯定八班有人用剩余的子弹支援成绩不保险的同志，我也不想用战场上还没等你支援战友而敌人已先开枪将其打中的大道理来说服大家，我只是想提醒同志们，任何虚假的苗头都要不得！下一步到集团军比武，躲不过验收丢咱们的脸面不要紧，关键是，咱们的神枪班是不是自己喊起来底气十足，心中无愧，名副其实……”
　　战士们七嘴八舌，有的愤慨，有的疑虑，有的漠然。尚武留意高克——他一言未发。
　　尚武注意观察战士们的表情，道：“大家也别太紧张，矛盾早解决，早轻装上阵。”
　　欧阳帅道：“排长已经苦口婆心地开导大家了，目的是启发有关同志的自觉性。自己亮丑，揭丑……”
　　听到他话里有话，战士们更紧张了。
　　欧阳帅气恼地：“若是没有证据，排长也不会召开这个会！个别同志的那点小把戏，还能蒙过尚武的眼睛吗？”
　　尚武忙向他投去制止的眼神，欧阳帅却没看到，仍在说：“排长的眼睛，那叫火眼金眼！”
　　米亮实在憋不住，笑了，小声嘀咕：“火眼金眼，那是孙悟空！”
　　欧阳帅还在发挥：“自己亮丑不算丑，让连里揭了丑，是要给处分的！”
　　正在此刻，房门被推开。“嗵！”小白猪扔进屋。随后，邓玉林的大嗓门也传进：“让你们把死靶当成活猪打，没让你们把活猪往死里打呀！”
　　几个战士，下意识地站起来。邓玉林没进屋，还在喊：“好呀，全连一顿会餐让你们给打飞了……谁打的，给我出来！”
　　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尚武却似早已知底，静观下文。
　　“我就喜欢敢做敢为的人，”邓玉林干脆靠在门上，道：“谁认账，我给他做个红烧乳猪——犒劳犒劳神枪手！”
　　该进来的不进来，该出去的不敢出去，一时僵持住了。尚武怕连长越闹越凶，大声地：“连长……”
　　“八班长……”邓玉林一脚迈进门，说：“我的连长的连长的连长说过，敢于承认错误的战士才能无敌于天下！”
　　“是我打的……”蔡云竹这才站起身。
　　邓玉林压制喜悦，装得严肃：“我就知道，除了你们俩，没别人！”
　　邓玉林终于迈进来，道：“说实话，虽说赔了二百元，可我看到了八班的厉害！”
　　趁他说话的当口，炊事班长已乐颠颠地进屋，提起小白猪跑出去了。
　　邓玉林满意地望望战士们，道：“晚饭的红烧乳猪，我买单，跟你们八班一块儿吃！”
　　战士们哄笑。笑着笑着，高克似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又像在做着一种什么重要决定。
　　晚霞夕照，红云满天。尚武一个人，坐在鱼池边。他的表情很平淡，似在等待某个约会者的到来。大自然的瑰丽，与他的心情融为一体。尚武转过头，望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
　　高克未相约却如期而至。高克野默默地站在尚武身后，声音极小地：“排长，班长真要吃处分？”
　　尚武露出了宽容，和善地：“高克，你看呢？”
　　高克担心地：“那可冤枉他了！”
　　尚武拍拍草地：“来，坐下谈。”
　　高克看来准备充分，眼望天际，缓缓道：“小白猪是我打的……”
　　尚武减轻其压力：“当时，我就从望远镜里看到了。”
　　听他一说，高克反倒紧张了。
　　尚武鼓励地：“高克，谈谈当时的想法。”
　　高克野口吃了：“我……打跑猪从来优秀……当时，以为看花眼……幻觉变成真猪……开了一枪。”
　　尚武点点头，道：“你能承认错误，这很好。可是，蔡云竹为啥替你背黑锅呀？”
　　高克野脱口道：“怕我拉射击成绩，第一练习也是他支援我的……”
　　一下子连窝端出，高克后怕般停住口。高克的紧张，已传染到脸上，脖子上。
　　尚武仍未观看对方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昨天，我也从现场上看到了。”
　　高克悬着的心尚未放下：“排长，要处分，就给我吧，谁让我太不争气了呢？”
　　说完，他难过地垂下头。
　　尚武车转过身子道：“高克，我很纳闷，第一练习你的弹着点都在八九环以上，完全不用别人支援就能拿优秀的呀！”
　　谈到关键处，高克只好说出实话：“我是个军校毕业生，咋也不能落在战士的后面呀！排长，不怕你笑话，每次第一练习，我总想创个奇迹，让点射都中。谁知，目标越高，离目标越远！班长跟我一个战斗小组，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超过他。所以，有两次就暗中支援我……”
　　尚武看着高克，那眼神，流出的是又喜又爱又笑：“你呀，原来打了埋伏！”
　　高克的心释然了：“他越支援我，我越想打好，就这样……”
　　尚武笑出了声：“成了恶性循环！”
　　高克猛地找到了症结所在：“恶性循环？”
　　尚武指指自己的头：“看来，你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这里……”
　　高克的眼睛里露出喜悦。
　　尚武大功告成般：“记住：集团军比赛，我不要你的奇迹，只要第一个单发命中！”
　　高克信心十足：“我保证十环！”
　　尚武如释重负：“九环也行！”
　　桌子上的一只闹钟，嘀嘀哒哒地走动。声音时大时小，令人厌烦。郭宝刚把它推向桌角，声音不减。郭宝刚扔几张报纸盖上，仍无济于事。郭宝刚气愤地把它塞进抽屉。
　　声音小多了——但一会儿，又是沉闷的声音，似鼓似锣。
　　郭宝刚无奈地摇头苦笑。
　　突地，表的闹铃响起。郭宝刚只得把它取出，在后面乱按旋钮。铃仍在响——郭宝刚惊诧，躲避怪物般将表推向桌角。
　　铃响越来越大。郭宝刚气得挥拳砸去——拳头停在半空，原来，铃声源于电话。
　　郭宝刚的情绪很糟，但听到是上级机关的电话，还是站了起来：“哦……是……史处长，我提个意见：外军参观团刚刚走，军里又下来个检查团，你们怎么不一块儿来呀……什么？还有一个内容……一连三排上了军区《前进报》？今天的……你等等……”
　　郭宝刚在桌子上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它是盖过闹钟的那张。郭宝刚快速浏览，突然脸色大变。
　　郭宝刚拿起电话按下又抬起，拨了个号码：“一连，让你们指导员李长仁跑步到我办公室！”
　　“我就是。”
　　“就是你！”
　　尚武和欧阳帅在检查战士们的总结。尚武挑出米亮的一篇，仔细察看。
　　尚武对照那封举报信，在米亮的总结上用红笔在“木马”、 “山羊”、 “十环”、 “神枪班”划下了着重线。
　　尚武低声地：“你过来，核对这几个词……”
　　欧阳帅看了几遍，点头道：“排长，你的办法真灵，肯定是米亮写的！”
　　尚武似拿不准主意地：“查出来，是好事也是坏事。说是好事，毕竟还没出排。说是坏事……”
　　欧阳帅紧接道：“搞小动作的人像定时炸弹！”
　　尚武纠正道：“不能这么讲。战士有权向上级反映情况。再者说，排里工作确实有漏洞，不能不让人家揭短。”
　　欧阳帅坚定地：“那也得教育他，一个新兵，哪能靠这个成长！”
　　尚武思索一会儿，道：“查举报人的事，到我们俩为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欧阳帅不解：“不教育米亮啦？”
　　尚武的表情很复杂：“我还要再想一想。”
　　郭宝刚在给收发室通电话：“对，把今天的《前进报》都送到我的办公室……发到连队的，也马上给我收回来！”
　　“报告！”李长仁开门进来。
　　郭宝刚一言不发，用目光让李长仁看看《前进报》。
　　李长仁看了一眼，惊喜地：“登啦？真快！”
　　听到没有反映，李长仁抬头看看郭宝刚——那是雷霆暴发前的缄默。
　　“谁让你把三排的事捅出去的？”
　　“军里的报道组项干事到连队釆访。”
　　“你知道后果吗？”
　　“这是正面宣传三排呀！”
　　“你是在毁尚武啊！”
　　“文章里没怎么提尚武！”
　　“不用狡辩……多好的一个苗子，恐怕要毁在你李长仁的手里了……我也是从一连出来的。咱们一连，十几年没遇到这么一个好兵了……大学本科生，神枪手，二等功，军、政、文素质俱具佳，咱们全旅能有几个……也怪我，不该头脑发烧，让他回连带理排长，还去集训队接他，给外国军人作秀……我这是带着尚武往火坑里跳哇……”
　　郭宝刚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李长仁僵直地站着受训，看到郭宝刚在自责，陪着小心道：“首长，反正也不是尚武弄虚作假，赶快送他回集训队，躲过这场风波。”
　　郭宝刚无力地摆摆手：“你呀，还是没有真正了解尚武。总而，他这种性格的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他会认为那是他当兵历史中永远抹不去的污点！”